《中国妇产科临床杂志》
特别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,我脸上有一道疤,在嘴巴的上方,鼻子的下方。
这道疤陪伴我十几年了。刚有疤的时候我挺懊恼的,觉得女孩子脸上有疤很难看,不免自卑,可是渐渐长大,也渐渐习惯,感觉它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。
关于这道疤的来历,那是我6 岁时候的事了。
那时候我跟母亲两人在她工作的医院附近租房子住,母亲每周要上两个夜班,她上夜班时就留我一个人在家睡觉。有时我也撒娇不愿意一个人睡,她就只好把我带到单位,让我住在医护人员的休息室,她值班途中可以来看看我,下班再把我带走。
我孩提时有很多时光是在医院度过的,不是生病,仅仅是因为我没其他地方可去。有人说自己是胡同里长大的孩子,有人说自己是田埂上长大的孩子,那么我大概就是在医院里长大的孩子。
医院里长大的孩子,有着许多同龄人没有的经历:我拿大号的注射器当水枪,拿装满热水的吊针瓶当暖水袋,喝酸奶时找不到吸管,拿消过毒的针头一样可以喝得津津有味……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有点儿惨,但当时的我是乐在其中的。
当然,最搞笑的不是这些,而是母亲在妇产科工作的那些日子——我一到医院就有吃不完的糖果、饼干和红鸡蛋,都是刚生完宝宝的产妇家属特意送到值班室来的,这不是送礼,是分享喜悦。
可是在某天之后,我就再也没有吃到过妇产科值班室的美食了。
那天母亲下了夜班后把我叫醒,我因为起床气而不愿意走路回家,执意要打出租车。母亲没办法,只好奢侈一回,带我打出租车回家。
我和母亲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,没有完全睡醒的我晕乎乎的。那天真是个“中彩票”般的日子——司机师傅是个新手,那是他第一天开出租车,我们是他的第一单客人。
回家要经过一段很窄的路,那条路的一边是居民家的围墙,一边是条小河。大概是司机师傅太紧张了,经过这条窄路的时候,车子先是蹭到了围墙,然后他大力打了一下方向盘,我们仨就连人带车冲进了河里。
就在出事的那个瞬间,还在犯困的我被身旁的母亲一把搂进怀里,她按住我的头,佝偻着身体把我裹住,抱得很紧很紧。
“嘭”的一声,整辆出租车倒扣在河里,即便这样,我依旧被母亲抱在怀里。
幸好小河尚浅,周围的路人纷纷跳下河帮忙,把我们三人从车子里拽了出来。我什么事都没有,就是流了很多鼻血,司机师傅也没啥大碍,但是母亲的表情很痛苦。
那时候我不懂事,并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,我当时居然在想,司机方向盘边上放的那一沓零钱都漂在水上了,那些一块、两块和五块的钱就要被水冲走了,好可惜啊。
后来母亲被送往医院,诊断结果是腰椎骨断裂。这个结果把我吓坏了,我以为母亲从此就要卧床不起了。我特别愧疚,大哭不止,觉得母亲这样完全是因为我。如果我不闹着打出租车,如果车祸的瞬间她不选择用身体护着我,也许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。
后来医生和母亲都安慰我,说骨头断了没有那么可怕,能治好的,我才渐渐好过一些。
闻讯赶来的亲戚把我接了回去。大家都以为我只是流鼻血,其实不是的,我鼻子下方被破碎的车窗玻璃划伤了,大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重伤的妈妈那儿了,所以也没有给我涂抹任何药物,甚至没有清理伤口,这也许是我鼻子下留下疤痕的原因吧。
那个出租车司机也是个苦命人,买车的钱都是借来的,他和妻子一起来我家赔礼道歉,拿着东拼西凑的一小沓钱,道歉时居然还“扑通”一声跪下了。
我家人都很心软,没有再追究他的责任。
出院后, 母亲在家躺了好几个月,我也连着几个月没在医院睡过觉。虽然从前很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和半夜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,可是如果母亲康复了,可以重新回归岗位,我愿意天天在医院里睡觉,保证不再哭闹。
漫长的卧床期后,母亲渐渐康复了,可以下床时,她几乎不会走路了。我扶着她,靠着墙开始慢慢踱步,就像她当年教我走路一样。我那时候很矮,大概比拐杖高不了多少,但我那时候很懂事,母亲卧床的日子,我成长了很多。
后来,母亲重返工作岗位,调去了别的部门。也因为这次车祸,爷爷奶奶搬到城里来跟我们一起住,我从此再也不用住医院了。
6岁时的那场车祸,渐渐驶离了我的生活,只剩下鼻子下面的一道疤痕。
刚开始,我是很抗拒那道疤痕的,为此感到自卑。